世界上至少三件事是在瞬间发生的,这三件事就是,车祸、足球进门和小说创作。我的意思其实是,凡事精妙高超的艺术创作,都有一个规律那就是一次性创作并且在瞬间形成。与我的这个说法相反的是,我还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经常听说这样一句话,那就叫十年磨一戏。以我当时的认知,我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而实际上,从具体操作的过程来看,我的意见就是,写小说最好不要打草稿。一次性合成最好。
在电脑时代没有到来之前,世界上的很多大作家写小说都是打草稿的。托尔斯泰、雨果、司汤达、莎士比亚、狄更斯、伍尔芙、威斯丁、格林厄姆·格林,很多作家都是这样做的。我2002年到瑞典访问的时候曾经去过瑞典国宝级剧作家奥古斯特·斯特林堡在斯德哥尔摩大街上的故居,那里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作家手稿陈列室,我在那些密封的书柜里看到了作家很多珍贵的手稿,字迹寥若天书,给我深刻的印象。我国大作家当中,也有很多作家是喜欢打草稿的。鲁迅先生据说手稿就很多。比鲁迅先生更多的是文坛巨匠茅盾先生,茅盾先生字写得极好,经常喜欢在看过的作品上题签,批注。1979到1980年间,我因为参与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各卷,阅读到了茅盾先生的私人藏书,其中亲眼看到了茅公在几位当时还应算做是年轻作家的发表小说边上留下的批注。二三十年代的作家,一般字都写得好,那个时代没有电脑所以文人的第一功就是写字,不像现在很多作品写得很好的作家,要看文字都是比较不过关的,令人失望。这些做法,都是与大作家们生活着的那个时代有关的。那个时代,生活变化缓慢,节奏低下,作家们看到过着感受到一件事情,可以放在心底久久思索,等候灵感闪现出来之后再去创作。类似的创作谈我们在很多大作家的体会中都接触过。
可是,时代变化了。到了今天的时代,社会生活的演变犹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而比社会转变更加不容易把握得住的就是人们内心的躁动和情感的奔突,所以在今天这个时代要当好一个作家,我看首先就应该是一个善于把握机会和具有高强整理能力的人才行。出于对这样一种熟悉和接触生活方式的体验,我的观点就是,作家在进入创作的时候,应当不再给自己留下什么非正式尝试的心理,而是要立即让自己有进入状态的激越感受,在这样的感受下,才有可能触动作家的才华,迸发出精彩难的的句式和故事。海明威从西班牙战争中受伤回到美国佛罗里达的“太阳谷地”养伤完成之后,才面对着自己创作的《丧钟为谁而鸣?》说,这真的是我写的吗?写得那么好。
杰出的创作很多都是一次性的,之后再去“磨”,那基本上就是越磨越糟。那句话的原意是说很多舞台剧是这个规律,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用来去磨一个剧。十二年前,我曾在百老汇看“猫”,据说这个剧就修改过上千次。老舍先生的名剧《茶馆》据说修改的次数也是十分惊人的,最终达成了那个被北京人艺老艺术家“百炼成钢”的经典本子,这个本子的确定性和高妙之处在于,无论今后北京人艺怎么样新人辈出,也都无法再现老艺术家们出演过的那个效果了。这个规律放在戏剧当中我认为还有一定道理。
可是,小说创作的规律似乎并不是这样。王蒙先生在很多年前就和我说过,他以前写小说也是打草稿的,可是后来他想清楚了,再也不打草稿了。我看王蒙的手稿,还是有一些很小的修改,而且修改也主要是体现在一些形容词的运用上,尽可能减少或者降低那些形容过分的句子和文字,修改量也很小。但是,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大作家的作品都是一气呵成的。
电影大导演谢晋先生曾经说过自己的职业,自称电影是“遗憾的艺术”,他的意思就是电影制作的方式决定了这门艺术无法将事后人们可以感悟到的缺失都在制作的时候一次性能够弥补起来。谢晋先生的语言其实也指出了小说创作的某种境界,“遗憾艺术”的清单当中也应当包含小说这门艺术。
我们主张写小说最好不打草稿,并不是说,不打草稿的小说就是好小说,或者给一些作者留下只要硬冲硬写就可以写出好作品这样的印象。写小说不打草稿实际上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作家已经养成了正确和快速判断事情和人物的能力与习惯,而对小说言语的熟练掌握更是到了一种近乎炉火纯青的程度,在这样的前提下,不打草稿的创作,将是一种很好地对作家才华的总动员,这样的创作规律才会真正起到好的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