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朋友开了一家情趣用品店,
快倒闭了
文|刘雀
图|Saebyeok-choi
小麻告诉我,他在家附近开了一家情趣用品店。我略感意外。毕竟多年前初见面时,共同的朋友拍着他的肩介绍:我这位小兄弟,诗写得很好。当时他已喝花,佝偻在烧烤摊的塑料凳上,一个劲抖腿,长发稍悬在胸口,荡啊荡的。那年他未满十八,单薄得像一根豆芽。开店前这么些年,他始终是无业游民,不知怎么活下来的。
也许是岁数渐长,曾经厮混的朋友们都各自生活去了,他也产生了需要一个社会身份的想法。“你说什么买卖挣钱?黄赌毒啊。后两样不好弄。性嘛,性是人最基本的欲望。”
他跟我讲筹备开店的过程,说是花了大功夫,光门面招牌就弄了半个月。先是找设计师朋友开会商量,从字库里挑选出他心仪的字体。他想要有点旧的米黄背景,墨绿边框,桃粉色的字,是九龙城寨的感觉。那时街道正在搞统一招牌工程,申请免于统一还费了些周章。为了找做工精良、价格又能接受的制作公司,他又跑了大半座城市。当然,因为成本实在有限,制作上还是做了点妥协,但最终的效果基本让他满意。店名叫“关鸠情趣”,出自《诗经》。
去年秋天我第一次来这座城市找小麻玩,发现店的位置如此偏远,远在地图最西头,郊区,真的很“郊”。那天是晚上。路上喧嚣混乱,串串、锅贴等路边摊占据了人行道。双向四车道的主干路被随意停放的大车、小车、三轮车挤得只剩中间两道。我一路走,留意着地上散落的竹签和垃圾,绕过呕吐物,避开朝树根撒野尿的人,终于看到路头隧道边那排昏暗的平房,其中一间小小的门脸,“关鸠情趣”四个楷体字在夜色里发出粉紫色的光,散出略显暧昧又清冷的气息。我忍不住问他:“你们这儿的人认识‘鸠’字吗?”
店面十平米不到,墙面漆成柠檬黄色,特意拉电线在屋顶吊起粉色、白色的日式灯笼,墙上贴的日本浮世绘海报。
店里的墙角,有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串棕色吊旗,旗上印着典雅的古代美人。原先小麻把吊旗挂在门檐,没两天就被偷了。刚开店时心气尚足,立刻又买了一串,每天不厌其烦地开门时挂出去,关店时收回来。后来就厌倦了,旗子搁在角落吃灰。
刚到店里我好奇得很,盯着货架看,有很多惊奇的发现。比如一些男用喷剂,包装得和烟盒一摸一样。蓝色的“煊赫门”叫作“爱耐力”,金色格子的细支“黄金叶”,其实是“啪啪爱”。再比如,无论飞机杯、硅胶倒膜,还是假阳具,包装盒上印的都是穿得很少的性感美女。飞机杯盒子上是日本女优,齐刘海,粉唇微张,假阳具盒子上就是金发大波浪的欧美女人,眼神很冷酷。
我觉得那些倒膜器官实在不可思议。它们大多只是一对圆圆的屁股,至多加一截腰,即使有的带毛,有的臀部上还有浅红的巴掌印,还是有种匪夷所思的诡异。我问小麻,这也有人买?他说当然有,随即拆开一个盒子掏出个“屁股”递给我,“你捏捏,手感很好”。“屁股”在手里柔软有弹性,那种弹性过于均匀,并且触感冰凉。我说:“这也能搞?”他说:“你不懂,比手强。”
后来我常去店里,对这些包装得花花绿绿的成人用品变得习以为常。小麻每天下午五点多去开门,看到夜晚十一点多。他说白天是不会有人来的。小麻带一只小音箱,有时在店里放Reggae,我就在假阳具和圆屁股环绕下蹦迪。
通常一晚上只有三四个客人上门,有的只是看看,很随意地问几句价格,又走了。起初我看这样冷清,很不安。我说,你这店生意这么差啊?小麻不以为然,他说,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些玩意儿成本有多低?我每天只要能卖出两样东西,这个月的生活花销就能包住了。
客人多是中老年男人,有些穿着蓝色的工厂工服,操浓重的本地口音,砍价砍得厉害。小麻是那种冷淡的老板,从不说“你好”,只问“要什么”。他也不大推销产品,卖男用延时喷剂和神油,总是同一句话——“不麻木”。
我从没在店里见过女性客人。小麻说,女人确实屈指可数,但不是没有。以前来过一个,他印象很深,可能是个妓女。我说,你咋看出来的?他说,能闻出来。我问,好看不?他说,涂多厚的粉都能看出四十多岁了。她来店里买女用喷剂,或许是想在客人面前表现得更投入一点。
看店的生活是很安静的,可以做很多需要耐心的事情。比如读完半本书,抱着吉他练习爬格子,或者拼山寨乐高的便宜玩具。几千块碎零件的泰姬陵,两个晚上就拼完了。店面后有间小屋,有简易的桌椅和床,可以吃饭休息。有人推门时,门上挂的小铃铛“丁灵灵”响,小麻才从小屋里钻出来。
今年一月份,疫情爆发,有一个多月时间,所有人都憋在家里,店也不让开了。小麻断了生计,他好像也不着急,窝在家里昏天黑地打游戏。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卡里的钱只剩几百块。那时气氛还很紧张,我订了两次车票,总是临到头时被取消车次。三月初才终于赶到那个城市。小麻的店刚刚复工不到一周,他唯一的一只白色N95口罩,戴得边缘都脱毛发黑了。
如今大家失去了外出的娱乐生活,成天闷在屋里,除了做爱还能干嘛呢?我们原本这么合计着,料想店里生意差不了。可事实是,店里天天没有生意。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个月。眼见着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脏串摊的塑料桌椅逐步重新占领了路面。店还是冷冷清清的,传说中的报复性消费也并没有在店里出现。
四月初的一天傍晚,店里闯进一个客人,难得是个年轻人,三十多的样子,穿Polo衫和牛仔裤。他也不说话,细细地逐一浏览货架上的商品。小麻看了他一会儿,问他要什么。他才说,想看看飞机杯。小麻给他指了指一排货架。他弯下腰凑近看,指着一个盒子问,能打开看看吗?小麻打开纸盒,掏出一个用塑料纸包裹的杯子,还有一个吸盘,用于固定在墙上。他低头颠来倒去地看,问多少钱。小麻说,一百五。他说,便宜点,兄弟,疫情啊,很久了,不容易的,一百二你看行不行?小麻面不改色,叼了支烟点燃,说,一百四吧,不能再低了兄弟,疫情我也不容易,那个杯塑料纸你可别拆了,拆了就得买,否则我们也卖不出去了。他放下杯子说,那我再看看,手背到背后,又开始端详货架上的东西。看了半分钟,他扭过头问,对面巷子里那个按摩店,不知道开了没有?
有整整一周,店里每天晚上无人光顾。铃铛“丁灵灵”响,来的只有黄制服的外卖小哥。没有收入之后,我们叫外卖也有点犹豫了,比对两个不同的商家,第一家,两杯珍珠奶茶折扣价十三元,另一家两杯满减后十六,于是放弃了奶盖茶。唯一的客人是钻进门缝的一只小野猫,脏兮兮,喝了点水,又静悄悄地出去了。小麻说,看来过去常光顾的那些农民工,疫情之后没有回来。
五月,开始零星来了些客人,买的都是避孕套,急匆匆来,急匆匆去。好歹有了些微进账。到了月底,天气热起来,背后的老小区又开始翻新电路,店里常常断电。我们到了店里,摁不亮开关,就知道又是停电的一天。空调开不了,店里闷热得呆不住人。于是我们搬两把板凳坐在门口,蚊子在耳边嗡嗡叫嚣,胳膊和腿上有包,瘙痒难耐。就这样摇胳膊晃腿地坐着,偶尔能卖出一两盒避孕套,守到对面的天空泛红,夜色暗下来,就收工回家。
今年夏天雨格外多,店门口的土路变得泥泞。下雨的夜晚也没有客人。小麻也灰心丧气,作息紊乱。有时下午起床,听到雨声,一拉被子又蒙上头睡,今天就不开店了。
时间飞快,一年已经过去了一半,店里还一次货都没进过。震动棒、神油和飞机杯原封不动地在货架上摆着,几乎没有消耗,只有套快卖完了。
七月中旬一个周末下午,我起得早,自己坐公交到区里的医疗器械批发市场进货。
市场是马路边宽阔的三层大楼,我走进去,楼里冷冷清清,开门的商铺只有三分之一,很多店铺已经搬空。几个小孩子蹬着滑板车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飞驰,呼啸声在楼里回荡。二楼左侧的区域售卖成人用品商铺,如今静悄悄的,灯也昏暗。我沿着走廊走了一圈,店铺统统关着门。玻璃门上还留着商品广告,夸张的字眼,“强劲!”“激情!”
唯一亮灯的那家店,门边坐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充气娃娃。我走进去,店里很安静,两个年轻老板低着头拆箱理货。我从货架上拿避孕套,按照小麻交代的,杰士邦、杜蕾斯和冈本,不同型号各三盒。
“别的不看看吗?”老板扯一只黑色塑料袋给我。
“下回吧,店里生意不行,都没卖出去。”
他笑一下说:“我们也是。”
那天回到店里,小麻把避孕套摆上货架。我们蜷在椅子上,各自抠手机,又开始百无聊赖地等。屋里空气很闷,我走到店门口蹲着着抽烟。天色很快很沉下来,不一会儿就开始落雨点。我想人们的欲望都上哪儿去了?整个夏天都凉凉的。
医疗器械交易中心外景
医疗器械交易中心正门
进入批发市场大门内的格局
一层卖医护服装的商家
批发市场空置的店面
左边商铺已搬空,右边的还在营业
已经关门的成人用品商家,门口还留着人初油广告
保健品商铺
已搬空的医疗器械商家
贴上封条的门
二层的成人用品区域
批发市场的空店面
已搬空的店面,还留着佛龛
从批发市场三层看去,对面栏杆上新帖的是口罩广告
成人用品批发店内
成人用品批发店内
成人用品批发店内的硅胶倒膜产品
店门口的充气娃娃
货架上的硅胶产品
货架上的硅胶娃娃
震动棒
不同品类的震动棒和假阳具
“关鸠情趣”店外
“关鸠情趣”店内
货柜上的锁精延时环和喷剂产品
店内墙上的海报
作者:刘雀
无业
作者:Saebyeok-choi
生活工作在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