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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短篇小说赚钱吗:埃梅短篇小说选

2020-11-02 豆瓣 聪少自媒体

《七里靴》是一篇写实性强,残酷与现实中却又不失唯美的童话。故事中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小男孩安东尼家境贫寒,他小小年纪已经过早的体会到了人情世故的苍凉,面对邻居盛气凌人之下的慷慨和慈悲,他没有孩子的喜笑颜开,只是默默地道谢,仿佛是一个负担。在病院,大人小孩的对话中我们也颇能感受到一些因傲慢而来的对人的不尊重,小心翼翼、礼貌谦恭的母亲她是一个独立自强的女性,和她的心情一样,读者心中也有一丝压抑。出院后小安东尼心事重重,不愿意给母亲添加负担;母亲看见小安东尼闷闷不乐的样子,谆谆善诱的询问,两人的对话令人深感生活的不易和辛酸,这一段也是很精彩的感情戏。

该故事用细腻、平和的语言勾勒出当代法国蓝领阶层的生活,自始至终一种寒淡而温情的氛围萦绕在读者心头,最终,安东尼的妈妈幸运的拿到了七里靴,安东尼的脸上这才出现了同龄孩童才有的欢乐和喜悦,这时,整个故事压抑的气氛到此烟消云散,而作者更是别出心裁,他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让小安东尼穿着七里靴一步登天,在天边采下一抹斜阳扎成花束的样子放在此时正在熟睡的妈妈枕边。晚霞晶莹的光辉照亮了妈妈的脸孔。当然,这只是一个绝佳的童话。

《七里靴》全文阅读↓

作者:马赛尔埃梅(法)

若尔梅娜布热在拉里松小姐挑剔的目光下干了整整两个小时,她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之后,就离开了这位老小姐的公寓。现在有四点钟了。 十二月的天气, 两天前就开始冰冻。 她的大衣不御风寒, 因为料子很薄, 又是棉毛混纺, 再说穿的年头也太久, 磨得只剩个外壳了。 凛冽的北风扑打在她的大衣上, 就象穿过铁栅栏似的穿透了大衣, 也吹透了若尔梅娜, 因为她身体单薄, 和身上的大衣一样仅剩下一付骨头架子了。她弱不禁风, 尖削的小脸上满是愁容, 也是一个似乎命中注定要穷困潦倒的可怜的生灵。这些可怜人都只能靠着微薄的收入勉强维持生计。她走在街上, 男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女人也很少注意她,做买卖的不招呼她,大概只有使唤她的人才认识若尔梅娜。

若尔梅娜匆匆地在拉马克衔的坡路上走着,在蒙赛尼斯衔的拐角处,碰见几个小学生一阵风似地从坡上跑了下来。学校刚放学,在校门口,蒙马特高地的石阶下,熙熙攘攘地尽是放了学的孩子。若尔梅娜站在保罗费瓦尔街角,用目光搜寻着安东尼。没几分钟,小学生们走散到各条街上去了。若尔梅娜很焦急,因为没有找到她的儿子。校门口还剩下六、七个孩子在谈论体育, 因为他们不是同路, 不愿意马上散伙。 若尔梅娜走到他们跟前, 问是否认得安东尼布热, 看见他没有。有个小个子, 大概也是最年幼的一个, 一边摘帽子一边说:“布热吗? 我认得。我看见他走了,我还看见他跟弗里乌拉一起走得最早。”

若尔梅娜又呆了一分钟, 失望地往回走了。

这时,布热却在保罗费瓦尔街的另一头, 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在找他。他心里很难过, 觉得对不起妈妈。于是他当着掩护他的一帮小伙伴, 大声地自言自语说要不要追妈妈去。

“你瞧着办!”弗里乌拉冷冷地回答说,”谁要泄气就随他的便。那你就不算我们这个队的人了。”

安东尼狠了狠心, 决定不走了。他不想当开小差的。再说,他非常想加入这个队, 尽管队长弗里乌拉有时管得特别严。不过,弗里乌拉是个好样的, 他个子不比安东尼高, 但他腰圆背厚, 动作敏捷, 什么都不怕。有一回,他还跟一个大人干架。诺丹和罗吉埃亲眼看见的, 假不了。

他们这个队现在来了五个, 正等着第六个参加秘密行动的于舍曼。于舍曼就住在这条街上, 他回家放大伙的书包去了。

于舍曼来了, 人已全部到齐。安东尼却心事重重, 呆呆地看着学校, 惦着妈妈回到巴舍莱街上的房子里会怎样。

弗里乌拉猜到了他的心事, 便灵机一动, 命令他去执行一项艰难的任务。

“现在你去侦察一下, 看看你干得怎么样。不过要小心, 很危险。”

安东尼兴奋得满脸通红, 一口气跑到柳树衔, 在第一个十字街口停下。这时已夕阳西下, 行人稀少, 他总共只看见两个老太太和一条野狗。 回来后安东尼有板有眼地作了报告:“我没有遭到袭击。不过在圣凡尚街发现了可疑情况。”

“知道了,”弗里乌拉说,”我已采取了措施。 现在出发! 大家跟在我后面,一个接一个挨墙前进。 即使我遭到袭击, 没有我的命令, 谁也不许离开队伍。”

巴朗坎是个年龄很小的黄发孩子。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行动, 心情很不平静。 他想蹭到安东尼身边去,问问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可是,大家严肃地提醒他注意弗里乌拉下达的命令, 于是他一声不吭地回到队伍里去了。 他们到了柳树衔, 一路上没发生什么事。弗里乌拉一连几次命令他的人在冰冻的石板地上卧倒, 但不说明前面有什么险情。 他自己却无所畏惧地站着, 象传说里的统帅似的, 用两手空握拳头举在眼前当望远镜, 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谁也不敢说什么, 但只觉得他干得有点太逼真了。 走着走着, 弗里乌拉朝高尔多街打了两弹弓, 可是他并不认为有必要向大家说明原因。 当这一伙人在诺尔文街口停下的时候, 安东尼觉得可以乘机问一问在高尔多街打弹弓的事了。

“我没有功夫说闲话,” 弗里乌拉冷冷地回答说,” 我是这个战斗队的头。” 接着他又下命令说:” 巴朗坎, 到加布里埃尔街去好好侦察一下, 要快。”

天已擦黑, 小巴朗坎心里有点嘀咕, 但还是跑步去了。 等着等着, 弗里乌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皱起眉头细细地看着。于舍曼和罗吉埃大声说起话来。

“闭上嘴,老天爷”, 弗里乌拉说,” 你们没看见我在思考吗, 啊?”

不一会儿, 巴朗坎的鞋声”咔咔……”有节奏地由远而近。 他侦察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可疑情况, 便如实作了报告。这下可把弗里乌拉惹火了, 他觉得巴朗坎太缺心眼, 一点不象玩的样子。他当着伙伴们奚落巴朗坎:“我当头也当够了, 不过象他这样的蠢货, 真还没见过。”

大家明白他为什么骂人, 也觉得骂得对, 但是谁都对弗里乌拉有看法, 所以没人响应他。 沉默了一会儿, 安东尼发表意见了:“他啥也没看见, 就照实说了。 我不明白干吗要说他。”

于舍曼、罗吉埃和诺丹也大声附和着, 这么一来, 弗里乌拉急了, 便说:“那么, 光知道见什么说什么, 就啥也玩不成。”

安东尼觉得弗里乌拉说得也有道理, 暗暗责备自己不该损害队长的威信。 是的, 为完成英雄行为, 非凡的想象力是起码的条件, 大家却反对这一条, 自己还第一个出来说话, 真叫人害臊。 他打算当众认罪, 但是刚一张嘴便遭到弗里乌拉的训斥:“闭上你的臭嘴! 还是回去找你妈得了, 省得在这儿乱搅。 就是为你, 我们还晚开始了一刻钟呢。”

“那好,”安东尼反驳说,”我不拖你们的后腿, 我不干了。”

安东尼朝加布里埃尔街走去, 巴朗坎陪着他。 别的人犹豫起来。 诺丹和于舍曼决定跟这两个造反分子走, 不过保持着一段距离。罗吉埃很想追上去, 但又不敢公开和队长闹翻, 便一步步往外挪动, 做出等队长的姿态。 弗里乌拉最后一个动窝, 他边走边骂:“一群王八蛋, 你们自己干去吧! 我不当这个头了! 别再来求我!”

这帮孩子分成四伙在一百米的距离内拉开, 一起朝行动地点走去。这地方在爱丽舍美术街上, 是一段有两条岔路的狭窄街道。街上黑黑的,两边是墙,和蒙马特高地一样冷冷清清。

快到目的地时, 安东尼和巴朗坎放慢了脚步, 这群孩子象架手风琴似的收拢起来。街的第一条忿道口上挖了一条很深的沟, 上面有盏红色信号灯。 看来工程是这两天内才开始的, 因为前天他们第一次来这里活动时, 还没有发现任何施工迹象。这个危险地带完全可以成为战斗队的行动目标, 要早知道他们才不会散伙呢。他们要在一块很窄的木饭上走过, 木板两边拉了绳子当扶手用。 安东尼很想探身看看沟底, 不过他没有这样做, 怕别人以为他是在等大家。

六个孩子在离一家旧货铺几步远的地方走到一起了。铺子门面很窄, 铺面的油漆似已剥落, 也没有挂任何招牌。 不过货架上广告牌倒不少, 最引人注目的是这样写的:‘价廉物美, 欢迎选购’, 还有:‘本店概不赊欠’,每件货物附有一张长方形硬纸卡片, 写着有关史料, 其实都是些瞎话。 一张厨房用的本色木桌, 上面满是漂白液浸蚀的斑痕, 却标上了‘荷兰皇后霍尔汤斯用过的乡村式办公桌’,还有路易十五的情妇巴莉使过的咖啡磨、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人民领袖马拉用过的肥皂盒、查理大帝的母亲贝尔特使过的陶器、费利克斯富尔总统戴过的圆顶礼帽、包玛莱皇后抽过的烟嘴、1797年签署法国--奥地利和约时用过的钢笔等等, 共一百多件此类稀世之宝。 甚至还有一个足球外壳, 说成是‘传奇人物雅娜女教皇用过的假臀托’。孩子们识不破这里面的鬼花招, 真以为旧货商在铺子里收集了不少历史文物。 法奥和约的钢笔使他们有点感到惊异, 不过这个有名的和约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却模模糊糊。 他们更想不到商人在做生意时会变着法子捉弄人。他们觉得旧货商亲笔写的广告应该是真的, 就象什么东西一经铅印, 就必定千真万确一样。不过战斗队跑这么远来行动可不是为了欣赏历史文物。橱窗里只有一件货品对这六个孩子最有吸引力,那就是一双靴子。靴子旁也有一张货签, 写着:‘七里靴’ 。这三个字既然和德奥和约(原文如此——夏恩)、马拉、费利克斯富尔、拿破仑、路易菲利普等历史伟人的名字相提并论, 那真实性也是毋庸置疑的了。那么, 是不是他们六个人中的一个只要穿上这双靴子, 就能一步跨出七里远呢? 好象不是太有把握。要说大拇哥(贝洛尔童话《大拇哥》中的主人公, 身材奇小——译者)的奇遇, 倒是瞒不过他们, 那不过是一则童话故事罢了。凭着想象他们自己也会编, 当然不一定编得很好。至于这双七里靴, 最好这么想:年代久了, 功力一定减弱, 甚至消失了。这样比较合乎情理, 免得一试之下, 把戏全部被戳穿。不管怎么说, 七里靴原来的功力是不容怀疑的。都是历史嘛, 铺子里的东西全可以作证。再说, 这双靴子漂亮极了, 那豪华的外表令人惊叹,相形之下橱窗里别的东西逊色多了, 几乎都那么破旧丑陋。皮靴面是黑的, 柔软, 纤细, 尺寸正合他们这个年龄。白毛皮的里子向外翻转, 做成一圈雪白的翻口。靴子奢华的外表看了叫人有些胆怯, 不过这圈白毛皮翻口又使它们变得娇柔可爱了。

安东尼和巴朗坎最先到达这里, 他们鼻尖贴着玻璃橱窗观赏这双靴子, 偶尔也交谈几句。他们喜悦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 好象在做一场美梦, 但梦境中却又时而闯入现实生活 中的苦恼。安东尼似乎穿上了七里靴兴高采烈、想入非非地探险去了。可是一想起妈妈, 想起她孤独地返回他们的小顶楼, 他心里一阵内疚, 他现在又回到现实生活中, 回到了这 冬天的夜晚, 他仍然站在玻璃窗前觉得和妈妈贴得这么近, 好象是妈妈和他一起呼出的热气使窗玻璃凝成了一层薄雾。

铺子里, 旧货商的身影在靴子后面时隐时现, 他就是这些稀世之宝的主人。屋子里以至货架上只有一盏灯照明, 灯泡吊在绳的一端, 没有灯罩, 昏黄的光线下, 什么东西都看不真切。从橱窗外看进去, 可以分辨出旧货商的外貌。他是个小老头儿, 圆圆脸上没有皱纹, 轮廓也不明显, 衬衣领子又硬又高, 上身穿一件绷得紧紧的外套, 下面穿一条齐膝的裤子, 干瘦的小腿上服服贴贴地套着一双自行车运动员穿的长袜。铺子里虽然只有他一个人, 可有时却听见他在说话, 声音尖尖的, 总带有怒气。在极度激愤时, 他就在地板上踱来踱去, 甚至会蹦起来。不过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坐在电灯底下,面对着一只苍莺的标本, 好象和它热烈地交谈着。巴朗坎还说, 他看见这个鸟标本会动, 气势汹汹地冲着老头儿交斗。这个珍藏七里靴的地方有这样的怪事也是完全可能的。

这帮孩子又重新聚拢到一起了。小伙伴们一字排在玻璃橱窗前, 眼睛盯着七里靴。弗里乌拉站在他们身后三步远处, 用讥讽的神情看着他们, 并自言自语地挖苦说:“他们瞧得这么来劲, 原来就瞧这双靴子, 真能瞧到天亮呢。谁觉得可笑?是我。我本来倒有个行动计划, 现在头也没有了, 计划也吹了,什么都完了。”

带头造反的安东尼心里明白这些话是冲着他来的。明智一点还是装着没听见和保持沉默,不过这么做是不够的。他应该干出点伟大而英勇的举动来, 以证明在所有人当中, 自己最配穿这双七里靴。再说别的同伴也好象在等他作出反应。罗吉埃和巴朗坎正用期待的目光瞅着他。他的心激烈地在跳动, 决心越来越大, 最后离开了队伍, 径直朝商店门口走去, 在弗里乌拉面前走过时, 瞧都不瞧他一眼。伙伴们都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门上的玻璃碎了两处, 里面挂了一张小地毯挡着, 地毯上还标着 :” 巴格达窃贼的地毯 “。安东尼十分激动地抓住门锁把手, 胆怯地推开了门。可是当他从门缝里看到里面的情景, 并听到里面在嚷嚷时, 情不自禁地在门槛上停住了脚步。旧货商站在屋子当中, 双手插腰, 目光炯炯, 正对着鸟标本用小女孩的尖嗓门儿怒气冲冲地喊叫:“把你的意见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嘛! 你这拐弯抹角的真叫我受不了! 还有, 我不同意你刚才说的那些理由。拿出你的材料来, 拿出你的证据来。啊! 先生, 你懂了吗? 你说什么?”

老头儿摆好昕对方讲话的架势, 并带有几分傲慢的神情。他那溜光的圆脑袋活象只苹果, 深深地埋在肩膀中间, 硬邦邦的高领子几乎碰到了耳朵。他不时地瞥着那只大鸟, 嘴角一扯一扯的,含有令人难堪的讽刺意味。突然, 老头儿向大鸟跳了过去, 挥动着拳头,嚷道:“住口! 简直是可耻! 你这是诽谤皇后。关于伊丽莎白皇后的事,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听见了吗?一点也没有!”

嚷完了, 他就围着苍鹭的标本转起圈来,一边气呼呼地挥动着胳膊, 嘴里还不住地嘀嘀咕咕。转着转着,一抬头,他从门缝里发现了安东尼的身影。他先是轻蔑地打量了一下安东尼, 然后探着脑袋, 缩着肩膀大步朝孩子走来,似乎要给安东尼来个冷不防。安东尼赶紧关上门,向同伴们做了个手势,用焦虑不安和异乎寻常的声音向大家告警。

在安东尼的指挥下, 战斗队象是又重新组织起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跟着他, 走到离铺子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急切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弗里乌拉起先也挪了两步, 不过马上又克制住自己,独自一人留在七里靴跟前。

旧货商掀起小地毯的一角,鼻子贴着玻璃观察街上的动静, 并且特别留心安东尼这伙小孩。 孩子们也偷偷瞧他, 悄悄地讨论着。后来旧货商放下小地毯走开了。弗里乌拉觉得自己胆子最大,因为旧货商注意他们时, 只有他还敢在灯光明亮的玻璃橱窗前站着, 而这群胆小如鼠的家伙还自以为是什么战斗队呢。想到这里, 他转过身来,用轻蔑的口气对他们说:“甭跑了,他不会吃了你们, 没有头儿可不就乱了套? 有人真象有本事,装模作样的要进去,到时候又溜了, 叫我瞧着真可笑!”

“谁也没有拦你,”于舍曼说 ,” 你比别人有能耐, 那你去呀!”

“行!” 弗里乌拉答道。

他朝门口走去, 毫不犹豫地猛一推, 把门开得大大的。他刚要迈门槛, 突然可怕地大叫一声, 吓了回来。门背后躲着一只比他还要大的鸟,正冲他扑了过来, 还发出一种奇怪的尖叫声, 听起来有点象人叫。

孩子们纷纷逃走, 弗里乌拉头也不回地拚命跑。老头儿抱着大鸟赶到门口, 又尖叫了一声, 把孩子们吓得逃得更快, 然后就回到店里去了。

弗里乌拉象脱弦的箭似的跑得飞快, 在拐角处赶上了别的孩子。这时谁也没有想起离拐角三米远的地方还有一道沟, 一刻钟前他们过沟时是从木板上过去的。罗吉埃一直跑到沟边才了突然发现,他想停住, 但是顶不住后面来的推力。弗里乌拉象冲锋似的跑了过来, 一下子把几个想站住脚的孩子都撞了下去, 自己也跟着掉到了沟里。沟有两米深, 沟底冻得象石头一样硬。

若尔梅娜生着炉子, 等安东尼回家。为了节省, 她把火封得很小。房间十分狭窄, 但四面透风, 所以烧不暖和。天窗关不严实, 冷风直往房间里灌。斜板壁是木条钉成的, 外面刷了一层薄薄的石灰。每当刮北风的时候, 屋顶和斜壁板间的空隙里就呼呼作响。房间里的全部家具就是两张铁床、一张圆桌、一把木椅、一个铁炉子和几个肥皂箱。若尔梅娜一动不动地坐在铁床上, 目光凝视着煤油灯豆大的火苗。

眼看六点半了, 她害怕起来。安东尼只要知道妈妈在家等他, 是从来不会晚回来的。再说今天中午她已经告诉安东尼自己五点前准回家。她到楼道上去了好几回,每次总希望听到脚步声, 那怕让她少焦虑一分钟也好啊。后来她索性把门半开着。倒是在窗户外她听到有人在喊着她的名字: “嗳! 布热…… " 。看门人的声音从窄小的院里传上来, 好象从烟筒里传出来一样。常有人这么叫她, 比如说, 哪位太太想找她去打扫屋子, 又不想爬七层楼, 进破房间, 就这么喊她。

门房里, 一个警察正在和看门人聊天。一见警察, 若尔梅娜马上意识到这是为安东尼来的, 她害怕得浑身抽搐。她进来后, 大家又是怜悯又是同情, 一下子安静下来。

“您就是安东尼布热的妈妈?”警察说, “您的儿子出事了, 不过不严重。他和别的孩子一起掉到下水道沟里了。我不知道沟深不深, 不过这大冷天, 地皮也够硬的, 他们都跌伤了。您的孩子住在布雷多努医院, 今晚可以去看看他。”

若尔梅娜走在街上, 从围裙口袋里把钱包和手绢掏了出来, 随后把围裙卷了卷, 夹在胳膊底下。她本来要叫辆出租汽车的,但一想到安东尼更需要钱, 她就不舍得花了。若尔梅娜走着去医院, 既不觉得冷, 也不感到累。 她对痛苦只知道忍受而无一丝抱怨, 她认为这几年来能守着安东尼, 能住上顶楼, 日子就算是幸福的了。 如果想就此摆脱苦难的命运, 那简直是一种罪过。好比欠了账总要归还一样, 现在灾难临头, 对她来说倒是顺理成章的事。

“命该如此 , 我过得太幸福了。”她想道。

到了医院, 有人把她领进一间接待室, 那里已经坐着四个女人和三个男人, 他们正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若尔梅娜一听就清楚, 来的都是孩子们的家长。而且她还认出了弗里乌拉 太太, 一个小个子女人, 黑头发, 棕色皮肤, 铁板的脸。她在拉梅街上开一家食品店, 若尔梅娜在她店里买过东西。她真想走,因为她不愿和这些人在一起, 也不愿向他们打听消息, 不过这些人倒也没注意她, 只有弗里 乌拉 太太用一种冷漠的眼光上下打量着这个不穿大衣, 没有男人, 没有一个亲戚朋友的女人。若尔梅娜在一旁坐下, 听他们谈话, 但也没听到什么。他们都没有更多的消息。

“我真不明白怎么会出这种事。”诺丹的父亲说道, 他还比较年轻, 穿一身地铁售票员制服。

“是我丈夫先听到消息的,”弗里乌拉太太说。她提到丈夫的时候故意抬高了嗓门, 为的是向若尔梅娜炫耀自己在家庭生活中不孤单。“我丈夫要到车库去开车, 可我对他说:‘算了,我坐出租汽车去 '。我丈夫得留在店里。”

家长们每个人都把自己得到消息的经过讲了一遍。听他们谈话只几分钟, 若尔梅娜就知道了他们的姓氏, 也知道他们是谁的家长。这些姓氏对她来说都不陌生, 因为安东尼常挂在嘴上:诺丹、于舍曼、罗吉埃。她带着几分敬意望着孩子们的父母, 仿佛和他们沾了亲似的。当然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和这些人之间的距离, 因为他们都是成双成对的夫妇, 他们都有职业, 有亲戚, 有象样的房子。家长们没理她, 她对此毫不介意, 反觉得这种冷漠对她来说倒更自在些。唯有弗里乌拉太太使她寒心, 她感觉得出对方不时投来仇视的目光。 她不大明白弗里乌拉太太为什么要恨她, 其实她是很容易弄明白的, 只是此刻她光知道着急, 没有心思去想罢了。长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 某些身价高的太太, 就象弗里乌拉太太那种人, 是不大愿意和穷女人以平等的身份坐在一起的。 这位拉梅街食品店的老板娘最容不得社会道德遭到损害。在她看来理,跟若尔梅娜这类有私生子的女人纠缠到一起就难免要遭殃。自己是个老板娘, 还有辆汽车, 她这种身份的人就是不信没有身份的人也能规规矩矩。不过她还是打开了话题:“您呢, 太太, 您大概也是为这桩倒霉事来的吧?”

“是的, 太太。我是小布热的妈妈, 安东尼布热。”

“哎唷, 安东尼布热, 没错, 听说过, 是个捣蛋鬼。 诺丹太太, 您呢, 您想必也听说过吧 ?”

“是的, 我孩子说起过他。”

“啊呀, 说的就是呢, 您瞧, 您也听说过吧, 这小孩是个调皮捣蛋的。”

“不, 不对, 您错了。安东尼很听话。”若尔梅娜反驳说, 但是弗里乌拉太太不让她说下去:“本质也许是好的,就是缺管教, 这种小孩还真不少。”

“小孩嘛, 还是要管的。”地铁售票员说。

爸爸妈妈们松了口气, 因为找到了可以指责的对象, 也发现了肇事的原因。 他们高声地谈论起儿童教育问题, 既谈一般性现象, 也毫不避讳地谈若尔梅娜布热的情况。他们现在各自都在为自己的孩子担忧, 心中涌起了无限怜惜之情,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儿子是无辜的的, 之所以遭祸, 无疑都是受了安东尼的连累。

“我不责怪您,” 弗里乌拉太太冲着茨尔梅娜说,“现在这种时候我也没法责怪您,不过事实总是事实。应该承认要是你把孩子管得好一点, 我们大家今天也不至于到这里来了。既然祸已经闯下了, 我只有一点希望, 就是吸取点教训, 我的姑娘。”

另外几个妈妈见她当着大家的面, 又以大家的名义说番话,不由得连连称许, 赞成这个说法。若尔梅娜在她的帮佣生涯中, 对这类指责早已习以为常,所以默认着。只是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她, 使她有点局促不安, 只好低下了头。这时一名护士走了进来。

“请大家放心, 伤势不重。医生刚看完, 只发现大腿和胳膊有骨折,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外伤。几星期后就能恢复正常。不过他们摔得比较重, 现在还有点虚弱, 今晚最好不要看他们了, 明天就不成问题, 一点钟来吧。”

来看望安东尼的只有妈妈一个人, 妈妈嘴里从来不提起别的什么人, 他们家没有叔叔, 没有表兄, 没有朋友, 孤苦无依。家长们相处的尴尬, 加上大家的议论, 这一切都使母子俩十分窘迫, 再不象第一天那样无拘无束了。 若尔梅娜讲了讲她帮佣的事, 不过寥寥数语, 她生怕给弗里乌拉的妈妈听见, 因为老板的儿子和女佣人的儿子并排躺在一起, 弄不好人家会不高兴的。安东尼担心妈妈吃不好, 叫妈妈不要花那么多钱买糖果和画报, 他说话的时候, 声音压得很低, 生怕给别人听见。他们常常沉默良久, 相互凝视着,心不在焉地听别人高声谈笑。

一天下午, 来探视的人都走了后, 平时爱说爱笑的弗里乌拉却一言不发, 目光呆滞地陷于沉思之中。安东尼问他为什么沉默不语, 他只答了句:“好事儿, 老弟。”

看得出来他十分高兴。不过, 幸福里却掺杂着内疚, 使他说不出口来。终于, 他忍不住开了口:“我什么都告诉妈妈了。她这就去给我买。我一回家就能穿上七里靴啦。”

安东尼心里一沉。七里靴是他们共有的宝物, 每个人都能从中汲取无穷的欢乐, 却又不会损害旁人。而现在, 七里靴已经不属于大家了。

“我以后借给你”,弗里乌拉说。

安东尼摇摇头。他对弗里乌拉十分不满, 小伙伴之间的秘密是不该告诉他妈妈的。

弗里乌拉太太从医院里出来后, 坐上了出租汽车, 驶向爱丽舍美术衔。没费多大劲, 她就找到了儿子所描述的玻璃橱窗。靴子还安然地放在原处。她站了几分钟, 把各式旧货和手写的货品说明都端详了一番。她的历史知识贫乏得可怜, 连德奥和约的自来水笔都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对旧货生意不感兴趣, 不过这家铺子的橱窗给她的印象还不坏。那块标着‘本店概不除欠’的牌子尤其给她以好感。

弗里乌拉太太认为这类申明并不高明, 不过这个旧货商做生意倒是有板有眼的。她推开门, 只见电灯下坐着个干瘪老头儿, 老头儿的对面是一只大鸟的标本。好象他正在和大鸟下棋, 连有人进了铺子都不加理会。老头儿只顾在棋盘上摆弄棋子, 一会儿下他自己的, 一会儿下对手的。还不断听到他挖苦对方, 自己却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看来大概他刚为自己走了一步好棋。弗里乌拉太太先是很惊讶 , 随后想招呼一下老头儿, 让他知道有人来了。 突然老头儿从座位上跳起身, 两眼冒火, 手指戳着大鸟的脑袋, 尖叫道:“您耍赖! 不许撒谎, 您刚才明明在耍赖。您的皇后处境危险, 眼看要丢了, 您就偷偷地动了马来保她。噢, 您到底还是承认了, 我很高兴。不过, 亲爱的先生, 我要没收您的马, 这都是刚才说好了的。”

他真的从棋盘上拿走了一个棋子装进口袋里。然后他看着大鸟, 开心地笑着, 忽然又狂笑起来, 笑得前仰后合, 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上身压住了棋盘 , 两手交叉地抱着胸 , 双肩抖动着, 笑得出不来声, 喉咙口吱吱吱吱地象有只耗子在叫。弗里乌拉太太不觉有些害怕, 她甚至想抽身往回转了。好不容易老头儿止住了笑, 一边擦眼泪,一边对他奇怪的棋友说:“请原谅,要说您这副模样也实在太滑稽了。别再瞪着我行不行? 不然我还得大笑一场。您自己大概不知道, 说真的, 您的样子可笑极了。好吧, 刚才的事不算数, 还您的马。”

他把棋子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回原处, 接着又全神贯注地研究起棋局来。

弗里乌拉太太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想想要是走了, 来这里的出租汽车费就白花了, 于是她决定留下。她一声高过一声地假装咳嗽, 咳到第三声时, 老头儿才转过身来, 用一种好奇的, 带几分责怪的目光瞥了她一眼, 问道:“您一定会下棋啰?”

这一问可把弗里乌拉太太问糊涂了, 她支唔地说:

“噢, 不, 我不会。以前我下过跳棋, 我爷爷象棋下得好。”

“那么, 您不会下棋。”

老头儿诧异而困惑地打量了她几秒钟,猜谜似地揣摸着这女人的来意。他找不出谜底,于是没了兴趣, 把手一挥, 又转身去下他的棋, 他对大鸟说:“该您走了, 先生。”

怪老头儿的冷淡无礼使弗里乌拉太太十分狼狈, 她站在那里直发愣。

“哈哈! 局面十分微妙, 我倒要看看您怎么摆脱困境。”老头儿搓着手说。

“打搅您了, 我是顾客”。弗里乌拉太太鼓起勇气说。

这下旧货商吃了一惊: “顾客?!”

他想了想, 转身去低声对大鸟说:“一个顾客!”

老头儿惶惑地看着棋盘,过了一会,他的脸色变得温和起来: “真没想到您会这么走。越来越有意思了。您这招真高!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错, 不错。形势急转直下, 该我倒霉了。”

看着老头儿聚精会神地只顾下棋, 弗里乌拉太太动了气,她抬高嗓门: “您下棋下个没完, 难道还要我等整整一下午? 我还有别的事。”

“那, 太太, 您想买什么?"

“我来问问橱窗里的那双靴子卖多少钱。”

“三千法郎 ", 旧货商说着, 连头都没有抬。

“三千法郎! 您疯啦?”

“没错, 太太。”

“瞧瞧, 一双靴子要三千法郎, 这能行吗? 简直是开玩笑。”

这下可惹恼了老头儿, 他站起身, 走到弗里乌拉太太跟前说:“太太, 您究竟想不想花三千法郎买这双靴子? ”

“啊! 不! 我不干!" 弗里乌拉太太扯着嗓门叫道。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还是让我下棋罢。”

听说弗里乌拉要独占靴子, 小伙伴都十分不满。弗里乌拉觉得要想个法子稳住大家。于是他解释说, 自己不是有意告诉妈妈的, 其实妈妈并没有答应什么, 只是没有说不买。

昕了他的解释, 大家还是不放心, 因为谁也忘不了弗里乌拉在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兴高采烈劲儿。整整一天, 弗里乌拉被孤立起来了。没有人肯搭理他。孩子们都愿意事情仍然有指望, 这种愿望最后在他们心中占了上风, 要说担心, 总还是有点, 不过靴子哪能就落到别人手里去了呢。从这以后, 关于靴子的事大家谈得越来越少, 过不多久, 就索性不谈, 至少是不挂在嘴上了。

既然弗里乌拉开了头, 现在每人都照他的样, 各打各的主意。一天下午, 于舍曼的妈妈走了以后, 他也是喜形于色, 整个晚上一言不发 , 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第二天, 罗吉埃和诺丹也是这个样子。

第一个出院的是弗里乌拉。当别的孩子要他答应一定来看望大家时, 他回答说:“瞧着吧, 我再来的时候是个啥劲头!”

弗里乌拉和爸爸一起出了医院,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没问靴子的事, 既然爸爸妈妈想让他出乎意料地惊喜一番, 那就让他们这么做好了。到了家, 还是没人提靴子的事, 他也不着急。整个早上, 爸爸妈妈都在店里忙, 他们一定想好了, 要到吃饭的时候才给他呢。在等待的时刻, 他便跑到店堂后面的院子里去玩。他想搭一架战斗机, 堆在后院的箱子、木桶、瓶子、罐头, 都成了战斗机的各种部件。他搬来一只空木箱, 里面安装上飞机的各种仪表器材——鲑鱼罐头、豌豆罐头, 还有一瓶白兰地酒, 假装是机关枪。现在他在一千二百米上空飞行。突然, 在万里无云的碧空, 发现了一架敌机, 他保持着高度的镇静, 来了个急剧爬升, 升高到二千五百米,敌机仍毫无察觉, 还在继续飞行。弗里乌拉猛冲过去, 同时扳动了机枪。正当他伏在箱子边上扫射的时候, 手一松, 白兰地酒瓶掉在石板地上摔了个粉碎。弗里乌拉一点也不沮丧, 他咬了咬牙, 骂骂咧咧地说:“妈的! 一发子弹正好打中了我的机枪。”

弗里乌拉太太这时正在后店堂, 听到响声赶紧跑了过来, 只见碎玻璃、白兰地酒洒了一地。

“太过分了, 一到家就闯祸, 你老老实实在那儿呆着还不行? 一瓶上等白兰地就这么完了, 刚涨了百分之十哪。今天下午我本想去买靴子的, 这下算了, 别提它了。再说花那么多钱去买双靴子也真划不来, 你不是有双胶鞋吗, 还挺新的嘛。”

两天后, 罗吉埃也出院了。到了家,一提起靴子的事, 家里人都好象没听说过似的。倒是妈妈想起来了,”唔, 买靴子, 有这事,”妈妈支支唔唔地说。看看妈妈有点不耐烦, 爸爸便接了口:”靴子嘛, 是很漂亮。等你在学校里学好了,我们再提这事。总不见得摔坏了一条腿就要什么给什么。你躺在床上的时候,妈妈是答应过一些事, 这也没错。现在你伤治好了, 身体也壮实了, 最要紧的还是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到了年底, 要是你很用功,成绩好, 你一定会心满意足的, 这就是一种奖赏。靴子的事到时候也可以考虑。所以不用着忙, 对不对?先还是好好用功吧。” 第三天诺丹也回了家。他的遭遇和罗吉埃一样,不过更加直截了当。出院前一天还说得好好的, 等一到家, 再问买靴子的事, 妈妈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说: “问你爸爸去,” 而爸爸呢,和妈妈一样满不在乎, 只嘟囔了一句:“喔!靴子!”

床挨床的安东尼和于舍曼比诺丹又多住了一星期医院。换了一批新病员之后, 他俩的关系更密切了, 谁知这种亲密却常常给安东尼带来折磨。

在这一周里, 安东尼越发为自己家境的贫寒而感到苦恼。他的生活太简单, 没什么家庭私事可讲, 所以只好听于舍曼讲, 听完了, 最多只能评论一番。充当个可怜的心腹密友的角色是最令人沮丧的。谁都知道, 在古典悲剧里, 真正可悲的还是那些心腹人。这些人虽说都是好人, 但他们的生活总是平庸乏味的, 他们只能俯首帖耳地听一个讨厌的家伙吹嘘各种不平凡的经历。于舍曼自以为够朋友, 把家里人的趣闻轶事统统讲给安东尼听, 还讲得津津乐道, 根本不管他的心腹密友会不会烦恼。于舍曼最乐意谈论的人是他的叔叔和姑姑,在他们身上, 他寄托着希望。因为弗里乌拉、罗吉埃和诺丹的经验证明, 不能对爸爸妈妈的诺言指望太大, 可相信叔叔、姑姑更靠得住。听于舍曼的口气,就好像他的亲戚都在争着给他买七里靴, 就怕争不到手。安东尼耳里灌满了这些叔叔、姑姑的名字, 叔叔是儒勒、马尔赛尔、安德烈、吕西安, 姑姑有安娜、罗伯特、莱翁汀纳。到了晚上,大家都睡了, 安东尼陷入了沉思, 他想得很多, 以前还没有这样想过。他觉得奇怪, 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偏偏是他没有叔叔、姑姑和表哥。除了孤儿之外——这种孩子倒也不少, 他想不出还有谁的家比他的家更凄凉。多么使人伤心, 又多么令人懊丧啊。有一天, 他终于对寒伧的处境和心腹人的地位忍无可忍了。当于舍曼说起他有个于斯汀纳姑姑的时候, 安东尼打断了他, 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你的于斯汀纳姑姑, 还有你的全家,我都不感兴趣。你知道吗, 就这几天, 我的叔叔要从美国回来了。我想这事都想不过来呢。”

于舍曼瞪大了眼睛惊叫起来:“从美国回来?”

“是的, 没错,我的维克多叔叔。”

安东尼有点脸红。他不会撒谎。他的生活一向简简单单, 从来没想到要说句谎话。不过这下开了头 , 于舍曼又问得紧, 他不得不把谎话往下编, 编出一个维克多叔叔来, 但心里却是别别扭扭的。这不是游戏,而是对生活的报复, 为了比高低, 安东尼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的。维克多叔叔是个神奇人物, 他漂亮、勇敢、豪爽、健壮。他得过学校文凭, 一星期杀一个人, 口琴尤其吹得好。不用说, 他是个大忙人。不过,如果需要他出马, 他准能买到安东尼侄儿渴求的七里靴, 人多势众的家族也都不是他的对手。当然, 价钱的贵贱他更不在乎了。一向因充当别人的心腹而倍受折磨的安东尼, 现在轻松了。看到安东尼欢欣鼓舞、信心十足的样子, 于舍曼感到忧心忡忡, 对能否得到靴子再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了。

第二天清早, 安东尼感到心中有愧, 后悔前一天晚上不该沉不住气。维克多叔叔使他忐忑不安, 心情沉重,担惊受怕, 他觉得自己太冒失了。安东尼想忘掉他, 摆脱他, 但叔叔那高大和非凡的形象老纠缠着他。 渐渐地,他习以为常了。到后来, 他和这位想象出来的新朋友相处得越来越自然, 竟把他老挂在嘴上了。提起维克多叔叔, 他已能做到处之泰然,只有妈妈来院探视时才是例外。他恨不得把维克多叔叔介绍给妈妈, 让妈妈也认下这门高亲, 多一个亲人。不过他不知该怎么张口, 他不能要求妈妈跟他一起撒谎。他想到了小孩玩假人家的游戏,” 假装有个叔叔,这叔叔在美国, 名字叫维克多。” 但是妈妈连做游戏都不会, 想必她的童年比安东尼还要苦。妈妈也觉察到儿子有隐秘,这样一来,母子俩都因不能互通心思而感到苦恼。

看到出院的日子越来越近, 安东尼忧虑万分。朋友们会说:“瞧, 你叔叔从美国回来了, 怎么靴子还在橱窗里?” 如果回答说维克多叔叔推迟了动身日期, 那将是很糟糕的。一个英雄, 如果在需要他的时候不能出场, 那么这个英雄就是假编的, 或是臆造的。伙伴们就会说:“活见鬼”, 还会说:“你叔叔跑哪儿去啦?” 还会说:“你叔叔, 大概电影里有过他吧?”

安东尼和于舍曼同一天出院。这天早晨正赶上下雨, 外面很冷, 还不如在温暖的病房里呆着呢。他们不是一起走的。 安东尼要等妈妈来 , 妈妈这时还在勒福尔肉店里干活。安东尼希望妈妈别来算了, 因为一想起维克多叔叔这个人物, 他就心中不安。妈妈来得晚了些, 勒福尔先生坚持要用车送她五百米。为了不得罪他, 妈妈只好在肉店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安东尼走出医院, 由于腿脚不很利索, 头几步有点摇摇晃晃。尽管又是刮风, 又是下雨, 安东尼坚持不让妈妈花钱叫出租汽车, 母子俩决定步行回家。他们虽走得很慢, 然而上蒙马特高地还是十分艰难。天色阴沉沉, 孩子又累又乏, 他连回答妈妈问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到还要爬七层楼 , 他不由得在风帽的遮掩下抽泣起来。可是比爬七层楼还要磨人的是在门房里的盘问。女看门人问长问短, 表现出怜悯而矜持 的神情, 这是穷人对更穷的人常有的态度, 她认为和安东尼说话, 应该把嗓门提得高高的, 象她平日对低劣的或是一钱不值的贱民说话一样。安东尼必须向她出示腿部致伤处, 还要说明情况。妈妈恨不得马上结束这番折磨, 但又怕得罪一位如此有影响的人物。临走安东尼还要向女看门人道谢, 因为她乘兴给了孩子十个苏(一个苏等于1/20法郎——译者)。

进了顶楼, 安东尼不觉一愣, 因为糊墙纸都换成新的了。妈妈盯着他, 想知道他对这意外发现的反应。他勉强笑了笑, 借以掩饰心中的不快。 旧糊墙纸用了好多年, 脏稀稀, 黑乎乎, 斑斑驳驳的破烂不堪, 连图案都看不清了。尽管如此, 他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原来的。以前, 每每日落西山, 他能凭借墙上朦胧的图案, 想象出各种秀丽多姿的景色和栩栩如生的人物走兽来。 新纸的底色绿里泛白, 显得有点发旧, 上 面点着深绿色的小豆点。纸张本来就薄, 糊纸的人又是个外行, 所以着上去象是有病似的。妈妈点上了灯。由于阴雨天的缘故, 炉子直冒烟, 妈妈只好把窗子打开,但是风雨却乘机猛扑进来,于是她又想了个法子将就着把风雨挡一挡。安东尼坐在床上,用小孩病愈后常有的洞察力看着这一切。妈妈摆好了饭菜, 一面盛汤, 一面问他:“你喜欢吗?” 她微笑着, 看看病态的墙。

“喜欢, 很好看。”

“你看, 我先是拿不定主意。还有一种玫瑰红夹白颜色的,恐怕不经脏。我真想把样品带给你看, 让你挑一挑, 不过这么一来就不能叫你意外地高兴高兴了。说实在的, 你真喜欢?”

“是的, 我喜欢。” 安东尼重复道。

他默默无声地哭了, 眼泪象流不完似地成串成串地挂了下来。

“你不舒服? 你心里不好受? 你想同学了?”

他摇摇头。妈妈想起家里没钱的时候, 安东尼也急得哭过, 所以就告诉他, 现在的家境还是过得去的。房租已经付清, 三个月之内, 不用为房租发愁了。上星期她又找到了一家, 每天大清早, 去那家帮佣一个半小时, 人家对她还满意。

“还有, 我没有来得及跟你说, 这才是昨天的事。拉里松小姐的狗死了, 可怜的弗里克, 挺好的一条狗。它死了, 我们倒能沾着点好处。从现在起, 我可以把拉里松小姐吃剩的东西带回来, 她也愿意给。”

尽管有这些令人愉快的事, 可安东尼还是说不出什么高兴话, 仍然心事重重。他的忧伤引起了妈妈的不安, 下午能不能让安东尼一个人留在家里, 她都犹豫了。到了一点半, 看看安东尼略为平静了些, 妈妈才下决心到拉里松小姐家去干那两小时的活, 再说今天怎么干, 老小姐还有话要吩咐。

安东尼的表现搅得妈妈心神不宁,为了揭开这个秘密, 她想在放学的时候找个同学问问。她和小巴朗坎比校熟, 因为常在安东尼的床头或医院门口遇见他。小巴朗坎讲的比她想知道的要多。他一口气把安东尼发愁的原因全说了出来:什么靴子的故事,什么美国来的维克多叔叔。这下妈妈全明白了。

妈妈转了好几条衔, 最后才找到爱丽舍美术街上的旧货店。橱窗里亮着灯,但门却推不开。她再次拧门把的时候, 旧货商掀起小毯子的一角(就是那条挡住视线的毯子), 打手势让她走。妈妈没懂他的意思, 也向他指了指橱窗里的靴子。于是, 老头儿过来开了一道门缝, 对她说:“您还不明白? 商店关门了。”

“关门了? 还不到六点啊!” 妈妈觉得很奇怪。

“早上就没开门。今天是我的生日, 您瞧。”

说完这话, 他整个身子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妈妈见他穿一身礼服, 还结了白领带。妈妈向他说明来意, 讲起了在家等待她的安东尼, 但是老头儿不愿听。

“太太, 很抱歉, 再向您重复一遍, 今天是我的生日。再说这儿还有一位来看我的朋友。” 老头儿往后瞧了一眼, 然后压低了声音补充说:” 他有点担心, 正寻思我在跟谁说话。进来, 装着来祝贺生日的样子。我的朋友恐怕要发火, 因为他非常妒忌, 我这儿有点什么事, 他那儿就不放心。不过我要是急了也照样教训他。”

妈妈赶紧跟老头儿进了屋。店里只有那只大鸟, 巴朗坎讲起过它。今天大鸟的脖颈中间结一条白领带,眼睛前架着-片单镜, 镜片上系一根黑缎带, 带子的一头绑在翅膀上。这副古里古怪的装扮使它格外引人注目。旧货商对妈妈挤了挤眼, 扯大嗓门说:” 有劳亲王夫人不忘故交大驾光临, 如此惠赠, 实不敢当。”

他偷眼瞥了瞥大鸟, 看它对这番话有什么反应? 脸上浮起狡猾的笑意。妈妈慌了神, 不知道该怎么答礼。其实旧货商就是爱说话, 甚至自己对自己找话说, 妈妈明白之后松了口气。过了一会,旧货商向大鸟转过身去, 用胜利者的口吻告诉它:

“亲王夫人已向我证实, 安克尔元帅是问题的总根子。”

他把亲王夫人扔在一边, 讨论起历史问题来了。看来他没能占上风, 因为到后来他无言对答, 只是用怨恨的目光瞅着大鸟。妈妈已经等了许久, 这时她赶紧乘机提醒老头儿自己是来买靴子的。

“真怪, 这一阵老有人来买靴子,”老头儿说。

“多少钱?”

“三千法郎。”

老头儿答话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 好象并没有注意到顾客吃惊的神色。冷不防, 他蓦地跳了起来, 怒气冲冲地对大鸟嚷道:“您当然不同意啰! 您认为靴子不值三千法郎。那么, 您说吧!今天是您戴眼镜的日子, 您说了算!”

停顿了一会儿, 他转过身来苦笑着对妈妈说:

“您听见他说的吧。看来我这双靴子只值二十五法郎。好吧, 就这么办, 付二十五法郎, 靴子归您了。在这儿我什么都不是,这位先生倒象是主人。拿去吧, 太太。”

他从橱窗里把靴子取出来, 用报纸包好, 然后递给妈妈。

同时 , 又对大鸟说:“坏蛋, 叫我损失了两千九百七十五法郎。”

妈妈刚打开钱包, 听了这话, 觉得有点发窘, 她说:“别让您太吃亏了。”

老头儿喃喃地说:“别理他, 让我来对付。这个爱妒忌的坏家伙, 我要找把剑来把他杀了。”

老头儿伸出手来接二十五法郎的时候, 妈妈发现他气得连手也在哆嗦。他抓住钱币, 转过身, 朝鸟标本劈头猛摔过去, 单镜片被打碎了, 一小块玻璃残片挂在黑缎带上来回摆动着。他连气都不喘一口, 马上从橱窗里找了一把旧剑, 持剑在手, 准备火拼。妈妈没等事情终了, 带上靴子就跑。到了外面, 她想去找找警察或是邻居, 因为大鸟眼看要出危险。细一想, 又觉得没有必要, 弄不好, 还会惹出麻烦来。

一见靴子, 安东尼高兴得满脸绯红, 惨淡的新糊墙纸, 也象春天的苹果一样焕发出鲜绿的异彩。晚上, 妈妈睡着了, 他悄悄起床, 穿好衣服, 套上七里靴。天很黑, 他踮起脚尖走到窗边, 小心翼翼地推开窗, 爬上了窗檐。第一步, 他跨到了巴黎近郊, 第二步, 他来到了塞纳马恩省。仅十分钟, 他已置身于世界的另一端。他在一片大草原上停住脚步, 采集了一束黎明的曙光, 用一根蜘蛛游丝结扎起来。

安东尼毫不费力地回到了顶楼, 蹑手蹑脚地进了屋。他把五彩缤纷的光束放在妈妈的小床上, 霞光照亮了妈妈熟睡的脸庞, 他觉得妈妈已经不那么疲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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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07 08:46